镇山河 - 第九十一章 暗流涌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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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豫王大婚前三日

    下唐临下宫破臧阁

    漆雕乐正随意地跪坐在风台之上,面前摆放着一面画板,他右手执笔点染,左手托袖,在画板上用心描摹,一袭月白宽袍长衫覆盖在地面上,未曾束扎的发髻盖过肩头直至腰间。

    漆雕乐正的正面是一道悬崖,他所处的破臧阁是临下宫最为年轻的宫殿,是漆雕乐正于几年前相中并征召民夫耗时一年,葬送了数十条人命之后才建成。这道悬崖处于山尖,恰似鸟类的喙从顶端伸展而出,破臧阁建有三层高度,顶的设计采用的是中原的圆攒顶,一层最为宽敞,仅有四根三人合抱的支柱支撑,每一根支柱上都盘绕着一条无头的九爪黑龙,一层的顶面是一扇同阁楼一样宽大的复海四周描绘着九十九条双头蛟龙,顶面镌刻着一对足有一人大小的巨眼,两只巨眼中分别有日和月。

    山巅本是山风聚集之处,四面八方的风混乱的呼啸来往,可偏偏破臧阁中却是丝毫感受不到风,极为平静。漆雕乐正端坐在被他称为“风台”的一层,他面前的画板上一名风姿绰约的女子已经跃然纸上,漆雕乐正正在轻轻描摹女子的娥眉,一个沙哑声音从破臧阁上传出“你画出了颜离公主的美貌的九分,可是这最后的一分却是如何都画不出!”

    “哦?大师倒是说说这最后的一分缺在哪儿?”漆雕乐正停下手中的笔,虽未转身却语气诚恳地询问。

    “她的心志!”沙哑声音顿了顿“世人能阅尽她的美貌,却又有几人能懂她的决绝?”

    “原来如此!”漆雕乐正话虽这么说,表情却几乎没有变化“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还能冠以公主之名,也算是不枉费她走这一遭了。”

    “她究竟是怎样的人,没有人能比你更清楚了!你真的忍心?”

    这一问似乎是问住了漆雕乐正,一刹那间他如塑像一般没有动弹“世上最冷酷的就是帝王心,这不是你们中原人说的么?本王已是下唐的主君,更会是这天下的主人,红尘事只能红尘了。”停顿了一会,漆雕乐正又补充了一句“她曾经也存在本王的心中”,说完,他继续完成这副画,而那个沙哑的声音也再未出现。

    远处卓令仪缓缓走近,在风台的门槛处行了一礼,开口道“颜离公主已经顺利到达梁朝,入住了梁朝皇室别院。”

    漆雕乐正放下画笔,颇为满意的盯着画作欣赏了一阵,转头招呼道“来,卓部主进来,看看本王的画作。”

    卓令仪得令踏上风台,走到漆雕乐正半人距离处跪坐下,方抬头却看见漆雕乐正佯怒道“卓部主总是这么拒本王千里之外,坐近些!”卓令仪无奈只好移动身子靠近,抬眼看见了画作。

    “如何?可像?”

    “已是十分接近了,容貌、神韵都描摹得恰到好处。”

    “接近?照你的意思是还是没有完全相像?”

    “回汗王,有些心志是画笔永远难以描出的。”

    又是“心志”!这是短短时间内漆雕乐正第二次听见这个词了,心志?她的心志就这么明显么?漆雕乐正盯着画作,一眨不眨的注视良久,始终不得其中意,就是看不出他们所谓的“心志”究竟如何体现。

    “你也觉得本王做错了么?”

    “这是颜离自己的选择,她为的是下唐,汗王也是为了下唐!”

    是啊,是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下唐!漆雕乐正突然得到了解脱,脸上紧绷的神情也宽松下来“令仪,你最得我心!”一只手缓缓伸向卓令仪月牙般的下颌,后者很是自然的将身子后仰,表情丝毫不改,漆雕乐正失手也不恼怒,事实上他已经习惯了,收回手吩咐道“按原计划行动,让晏童一有消息就立刻回传!”

    卓令仪略一低头便起身离开,漆雕乐正不再看她而是一直注视着画卷,最后一把撕碎抛洒入空中,任由所有碎片跌落悬崖。

    豫王大婚前两日

    大梁奢香阁

    闺楼内,锦衣华服、凤冠绣鞋均已整齐摆放着,同样摆放着的还有一动未动的珍馐玉食,这些会让凡人垂涎不已的物件一点都没有入漆雕颜离的眼,她依旧是那身从下唐出发时穿着的衣衫,侧身坐在窗前,双手交叠在栏杆上,美丽的头颅有些无精打采的倚靠着窗棱,双眼望着梁朝皇宫的方向。自从来到梁朝,五日来,日日都是如此,一坐一整日,就是凝望着皇宫的方向,侍婢们都以为这下唐公主思念故乡,结合自己的身世纷纷都报以同情,因而服侍起漆雕颜离来更是上心。

    “公主殿下”随嫁的侍女轻声呼唤“公主殿下吃点东西吧,吃饱了奴婢伺候殿下试试这嫁衣,若是不合身还来得及让人去改。”

    漆雕颜离叹了一口气,收回了目光,活动了下有些酸乏的双臂,转身站起来走到梳妆台前,随手摆弄了下,说道“放心,梁人量体裁衣,这皇宫中的尚衣局的手艺谁能质疑呢?不用试了,就放着吧。”

    “那殿下多少吃些东西,不然后日”

    “不然大婚那天会被狡猾的梁人看出破绽?”漆雕颜离直视侍婢的眼睛问道“我当日既然敢来就有把握绝对不会出现破绽,你们大可以放心。”

    “公主殿下,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是不是这个意思都不重要了,你退下吧,我一人静静!”漆雕颜离背过身去不再理睬侍女,侍女知趣的退出了闺楼,待脚步声彻底消失之后,漆雕颜离拾起玉奢,可由于训练的还不够,拿起来的时候有模有样,可真正夹食物的时候却难以控制住力道,几次都让食物在半途中掉落。

    抬起玉奢放近眼前,她仔细端详着透出盈盈绿色光泽的用具,她还是不习惯,她还是想念在下唐时候用木勺的日子,木勺用的得心应手,下唐的食物也更对她的胃口,那时的她还不是下唐公主,她有自己的名字,她不需要穿着紧紧勒住腰间的衣衫,她不用迈着小步小心的走路,她同样不用刻意装出一副颇有教养的模样,时不时行礼,说话轻声细语,那时的她才是真正的她!

    想到此,颜离噗嗤笑出声来,转头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她一点也不觉得如此的装扮有何美丽可言,可是端详久了她发现铜镜中出现的不只有自己,还有他。

    那是她十八岁的年华,在居延水畔放牧,被一阵阵越来越清晰的马蹄声所吸引,一向好奇心重的她抬头远眺,见到了一个在马背上飞驰而来的少年,那少年用一圈兽毛束扎着发髻,宽窄相宜的脸蛋、雄武有力的剑眉、深邃迥然的星目、直挺上翘的鼻梁、两瓣月牙拼凑起来的嘴唇、微微泛黄却不失神采的皓齿、结实匀称的身躯策动着胯下的战马,风吹不散他的发丝,青草没不过他的马蹄,云彩遮不住他的俊朗,红日比不过他的朝气,他就像是天神一般从她身边飞驰而过,在两人相接的那一瞬间,她分明看见他的瞳孔中出现了自己的身影,那一刻她就明白这个男人会是她一生要追随的,是她的山峰、是她的草原、是她的劲风、是她的生命。

    噗嗤,漆雕颜离再一次笑出了声,这回她不想再压抑自己了,于是她放肆的笑着“乐正,你知道么,从我十八岁那一日与你偶遇,我这一生就是你的了!直到今日我依然清晰的记着那日的情形,那时的丰神俊朗的你,和那日芳心大动的我。乐正,无论是什么事儿,为了你,我都愿意去做!”

    笑到后来,有一滴晶莹的珍珠划落,漆雕颜离摸出一直藏在胸口的仅有一支手指大小的五彩琉璃瓶,她再次想起漆雕乐正将这五彩琉璃瓶交给自己的情形,他温柔更胜往日,与自己盘桓直到深夜,自己是枕着他的手臂入睡的,睡梦中她仍能感受到他轻抚自己肌肤的感觉,那一夜是她入下唐皇宫以来睡得最为安稳的一夜,她深深明白从此之后,如此宁静幸福的夜晚将不再有。

    “乐正”漆雕颜离亲吻了五彩琉璃瓶,擦拭了脸上的泪痕,恢复了她下唐公主该有的尊严,尊严中潜藏着决绝。

    豫王大婚前一日

    豫王府一派喜庆的氛围,大红灯笼高挂,张伯指挥着下人们装点王府、迎来送往,人人脸上洋溢着笑容,那是打心底的高兴,他们的主子向来很是厚待下人,然而也正是因为主子的不得宠下人们在京城中也是刻意低调,近两年来主子却连连授封,如今更是要迎娶下唐公主,教大家如何能不喜笑颜开?

    热闹欢腾的豫王府最不契合氛围的就是豫王本人了,自从应承了这门亲事之后他除了日日进宫请安之外再未出王府门半步,日日盈门的客人已经占据了他所有的时间,这最后一日他决心要留给自己。翻阅斥候送来的军情,在基本确定梁朝边境没有异动之后,豫王懒洋洋的倚靠着背椅闭目养神。

    “殿下”张伯在门外轻轻呼喊了一声。

    “进来”

    张伯拎着一只五层食盒笑意吟吟的走进书房说道“殿下,这是白石夫子送来的贺礼。”

    一听见夫子的名字,豫王立刻来了精神,睁大眼睛问道“夫子人在何处?快快请进来!”

    “殿下,夫子并未亲自前来,而是由沈师傅将贺礼送来,沈师傅并未进府就告辞了。”

    “哦?”对于白石夫子的行事作风,豫王并没有觉得奇怪,他开始端详这份贺礼——一只五层盘龙檀香楠木食盒,样式古朴,雕刻栩栩如生,红棕色泽,显得端庄大气,但是无论如何都算不上是贵重。

    豫王掀开了第一层盖子,只见食盒中摆放着一只高足长舌粉彩翡翠壶,掀开壶盖,顿时茶香四溢,食盒底部工整的贴着一枚木标签,上书君山银针。“原来是一道香茗”豫王会意的斟满了一盏品了品,很是满意的点点头。

    掀开第二层食盒,里面是一碟糕点一颗颗粉红色的圆球正上方点缀着一颗枣仁,木牌名为红果枣珠。

    第三层里装的是如杏仁一般大小的果仁,果仁上沾有白色的糖霜,木牌名为奶白香榧。

    第四层还是一壶香茗,名为焚香云雾,香味更胜之前的君山银针。

    最后一层里依旧是点心四角梅花形状的淡黄色糕点,每一枚糕点上都有四个红点,八枚糕点拼成了一个大的四角梅花,名为鸢尾合术(zhu)。

    “夫子果然是夫子,送的贺礼也是与常人迥然!”张伯看惯了金石玉器,乍一看如此精致的糕点,颇有些高山流水的意蕴,让颇有些文化底蕴的张伯很是舒心,不禁赞叹有加。

    豫王对白石夫子的贺礼也是相当倾心,细细品味了每一枚糕点、每一盏香茗,软糯香甜的糕点和清新回甘的香茗顿时让人神清气爽。

    “这一定是胖魁的手艺!”豫王嚼着糕点,兴奋的说道。

    “老奴也是近几日都没见殿下这般开心了!”张伯看着豫王的满足自己就觉得无限的满足,比自己去品尝那些美味还要有滋味。“殿下,您就慢慢品尝,老奴下去看看下人们都准备的如何了。”

    “有劳张伯了。”眼看着家老徐徐退出,豫王将五盒食盒并列放在书桌上,从右自左依次是君山银针、红果枣珠、奶白香榧、焚香云雾、鸢尾合术。

    本来颇为满足的豫王此刻却是一脸严肃的看着这份贺礼,胖魁的手艺如何豫王很是清楚,色香味俱全乃是胖魁的一大特色,就算是摆盘也是根据糕点样式来摆放,颇有讲究,可偏偏胖魁并不注重盛放糕点的器皿和食盒。这些茶壶、碟子和食盒是豫王见过的青山书院拿出手的最为昂贵的,显然夫子想让外人将关注点放在这些器皿和精致糕点上而忽略别的一些细节,可究竟想要别人忽略的而让自己在意的究竟是何细节呢?

    豫王再次打量面前的一应物什,眼睛再三翻找之后定在了那些木名牌上。一茗一糕点相互穿插这种有违大梁风格的顺序想来就是答案,而具体的答案就在这些名字上。可不论是词尾还是词头,总是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来,几番尝试均告失败,豫王有些愠怒,他知道夫子一定是想传达些信息,可自己就是猜不透!正当烦闷不已的时候看出窗外去,却见到宣韶宁正巧从窗外走过。

    “韶宁!”

    “殿下!”

    “不妨来我书房”

    “殿下明日就要大婚了,我末将也没准备贺礼。”宣韶宁前几日就开始物色贺礼了,可是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到了这最后一日,无奈之下正打算去找找戚婉彤让她帮忙却被豫王叫住了,一进屋就看见了摆放整齐的香茗和糕点,颇为过意不去。

    豫王看到宣韶宁的不自然的样子反而笑了出来“你以为我是要你的贺礼啊?你啊,若是能帮我一个忙,就算是送我最大的贺礼了!”说着,豫王就将这些食盒的来龙去脉以及自己的推测向宣韶宁和盘托出,至于为何如此信任眼前人豫王自己也说不清,毕竟连看着自己长大的张伯都隐瞒了。

    “这么说来,殿下是觉得这份贺礼其实是夫子对殿下的提示?”宣韶宁绕着这一桌子的香茗和糕点来来回回转了几圈,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语“两道香茗,名字的确很有特色,可是夫子的用意是不是根本不在于这颇有诗意的名字,而是这香茗本身呢?”

    “香茗香茗”豫王反复咀嚼,豁然开朗道“原来玄机在这里!香茗的重点在茗,将每一道茶点的最后一个字连起来!”

    茗珠榧茗术(zhu)

    明珠非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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