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 Online》 - 后记番外：看医生

    意外发生在成为准大学生的那年暑假。
    当祈洛希和路泉两人并肩走在大街上，兴高采烈地购买各项开学用品，幻想着大学生涯会有多绚烂美好……这时，三名玩滑板车的少年没有减速就直衝过来。
    胶袋飞了上天，新买的衣物散落地面；祈洛希撞上硬梆梆的商店橱窗，头脑破损，一下子竟睁不开眼睛，摸着伤口跪地不起。
    少年们惊了，想救却又不救，最终踩着滑板车高速开溜。
    路泉狠狠地瞪了他们的背影一眼后，连忙将祈洛希扶在一旁坐好。只是头皮擦损，有些血，应该没有大碍。他暂且任由祈洛希休息，自己先把丢地的衣服捡回来，拍拍灰尘，清点过后再放回袋内。
    回到祈洛希身边，探问过后，才发现出大事了。
    「对不起……我、看不大清楚……右手右脚不听使唤……」祈洛希笑容尽失──或者，他连挤出笑容也变得很艰难了。
    路泉触碰他的右手：「有知觉吗？」
    「没有。」
    「左手呢？」
    「有。」
    「这里？」
    「有。」
    「这样呢？」
    「没有。」
    「这？」
    「没有。」祈洛希疲惫得闭上双目，微微地弯起尚能动的左边嘴角说，「哈哈，好开心……你第一次这么关心我……平时你老在骂我……」
    路泉焦躁地低骂：「别说话了！」
    「那个，泉，如果我卧病在床，你会日日夜夜陪着我吗，泉，泉？」
    「不会！我还要上课，医生护士会日日夜夜陪着你的，你嫌闷就勾引个男护士。」
    路泉拋出极度务实的答案后，将他整个人平放在地上，后脑则枕到自己大腿上，并拨打救助号码呼叫救护机器人帮忙。几位好心的大叔和少年少女都先后走过来问他有没有需要帮忙，路泉只能摇头，谎称那是轻微中暑，稍微歇息就会好。
    等了一分鐘，祈洛希未见好转，脸颊更进一步变得又热又红。
    一般人稍微碰撞不会有大问题，路泉检查过他的伤势，那本应是快速包扎一下便会好的皮外伤──但现在的情况搞不好是脑震荡，脑袋撞坏了。
    犹豫着、犹豫着，路泉还是用蚊子的声量开口了：「你……你要看哪位医生？」
    ai身份素来是祈洛希极度不愿触碰的敏感话题，除非对方主动提及，否则路泉绝不过问。祈洛希的创造者是谁？出事了该找谁？他不知道。
    诡譎的是，祈洛希竟愉悦地挑高眉毛，用发现新奇事物的口吻说：「咦，你不知道我的医生是谁吗？我以为你早知道……不要，吓一跳……他叫……医生……咳……诊所号码是……」
    提及关键字眼时，祈洛希突然坏掉似的讲话断断续续，路泉重复问了好几遍才把完整的联络号码拿到手。接着，像是按剧本规划好似的，伤者昏迷了。
    那名医生究竟是何人？研究ai的疯狂科学怪人？路泉紧张兮兮地拨通号码，接听者的嗓音有着口罩式的模糊，但无损那清雅秀丽的嗓门：「哪位？」
    这把年轻的男性声音好像在哪儿听过。路泉看了看昏迷者的情况，压低声音问：「请问你……是祈洛希的主治医生吗？」
    「……怎么？祈洛希出什么事啦？」
    「他在街上撞伤昏倒了，头部受伤，手脚失灵……你等一等。」
    这时救护机器人连同自助救护车赶到现场，祈洛希被抬到担架床，路泉也跟着上车看顾，问：「我现在可以送祈洛希到你那边吗？」
    「可以，绝对没问题！我把我的名片传给你，接稳了！」
    「嗯，好……对了，收费是？」
    「不收费！祈洛希就像我的亲儿子，我怎么可能向亲儿子收费……咳……啊呜哇啊啊──！」
    对面的人驀地大叫，下一句，态度已经扭转180度。
    「哈……对啦！……按……按照规矩问一句……您……您贵姓？您是祈洛希的谁？」
    「我姓路，祈洛希的男朋友……」路泉将自己提升到男朋友这种亲密身份，以便待会儿谈论较敏感的ai话题，「我收到名片了，谢谢。等会儿麻烦你了。」
    「欸……再……再见……」
    那耳熟的男人声音越到后面就颤抖得越厉害。路泉当然不知道原因，但电话对面的路泽守医生得知儿子要带男朋友过来，自己的身份即将被拆穿，整个人慌得手忙脚乱了。
    路泉扫了一眼电子名片上医院地址一栏，有点眼熟，没多细思便传入自助救护车的系统，系统确认地址有效，便用最快的速度赶往医院去了。
    现在去的医院位于稍微偏远闹区的位置，规模较大，包括常见的普通科、鼻科、皮肤科，不过脑科和心脏科才是这儿的重点，楼上还有研究中心，设备相当先进。
    车辆徐徐停下，门开。医疗机器人抬着昏迷者下来，扭着车轮顺滑地越过玻璃门前的小斜坡，跟随路泉进入医院。
    路泉走向登记处之时，把医生名片拿出来再仔细看一遍。
    ……路泽守医生。
    小腿忽然麻痺。
    「有什么需要呢？那边的伤者要送入急症室吗？之前有来看过？」
    护士的一席问话让他回过神来。他沉重地表示已经跟路医生约好，简单登记完毕后就领着小机器人踏着光鲜的米色走廊，走向409号诊室。
    电子门牌的确显示着「路泽守医生」5隻大字。
    诊室状态是「准备中」，意味着医生就在里面，没有其他病人在场。
    路泉总算想起了，其实祈洛希老早就跟自己提及过主治医生的事。在他们的第一次网聚里，祈洛希曾经讲过小时候遇上车祸，正是路泽守救了他一命；事后他们也一直有保持联络。
    路泉跟爸爸的关係比较疏远，当时祈洛希兴高采烈地讚美自家父亲的医术时，路泉完全没放上心，未有回应──他甚至隐隐地，对于父亲和无血缘的祈洛希那形同父子的亲密感到烦厌。
    现在想想，这一年来爸爸大部份时间都在这一区的医院工作，诊室里的医生恐怕正是爸爸路泽守。
    爸爸是创造祈洛希的ai研究者？
    此刻已顾不了太多，路泉直接敲门：「我……我把祈洛希带过来了。」
    「好……好！门没锁，进来吧！」
    声音有着30岁头男人的年轻俊雅味道，与父亲相同，进一步加重了路泉的郁闷。房门自动开啟，两名小机器人连同昏迷的祈洛希进入，路泉殿后。
    视线越过铁柜，就看到一个人坐在医生椅上。他包裹着手术帽，戴着口罩，身穿拖地大白袍，眼前掛着完全不搭调的方形墨镜，脖子围着冬天才会用的毛颈巾。此人几乎全身皮肤都有保护罩，有没有长喉核都瞧不见，不知是男是女。
    「哈、哈、哈，你来啦！你……是小希的男朋友吧！出去等好消息吧！」全身蒙面的男人和蔼地挥挥手，动作生硬到不行。
    路泉忍不住问：「你是路泽守医生？」
    「……唔呜咕咕！你、你从哪里打听回来的！……哼，是外面的护士吧！」
    「外面的门牌写的，你给我的联络地址也写了。」对方的态度完全是个不想见人的贼，但路泉这次认得对方的声音，便说：「伤者就拜託你了，路泽守医生。」
    他与医护机器人离开诊室，并带领顶着圆铁皮的傢伙们滚着四隻车轮回归大街守候，照料其他有需要的人。
    ai的检查和医治应该要一段时间，即使是松了颗螺丝，事后也要反覆测试及调整，这才是机器，是ai，是程式。墨黑色的少年随意来到医院后庭，找了张胶椅子坐下来，再次梳理感情上那片与常人不同的橘灰碎片。
    现在诊室里的蒙面医生，真的是爸。爸知道祈洛希的真正身份？爸是祈洛希的创造者？
    刚才，他还在电话里报称祈洛希是他的男朋友……
    「唉……」路泉按着额头，有点头痛。
    跟祈洛希同居、恋爱，是否不妥，他曾在半夜三更思虑过，为此失眠。
    过去他在《xonline》里爱着青，从未有过这种烦忧，全因那是游戏──在那个广阔的虚拟世界里，跟ai相恋的玩家是多么常见啊。
    游戏将声与光虚拟得再真实，却永远虚拟不了无形的事物，比如是，责任。
    祈家父母很开放，小儿子离家出走跟网友默子悠同居，他们没反对；大儿子二话不说跑来跟路泉同居，他们更是大力支持，新年还送了数盒中式糕点和新年卡，让他受宠若惊。
    自家父亲又如何？
    原想着自己跟祈洛希顶多是半个情人，船到桥头自然直，谁知道未来关係会否持续呢；他千算万算，都算不出向父亲揭露真相的一天这么快来临了。
    一整个混乱。
    他离开医院，在大街上游荡了大约一个小时，始终理不出个头绪──该向父亲问清楚祈洛希的事？质问他创造祈洛希的原因？什么时候踏足ai研究领域了？被反问自己和祈洛希的事该怎么办？
    搞不懂，搞不懂。
    回到医院，409号房的状态从「诊症中」换为「医生休息中」。路泉按铃，得到许可后便入内。
    路泽守大医生还是戴着充满变态大叔味道的手术帽、默镜、口罩等装备，傍着软椅背歇息中。祈洛希躺在床上，全身已被剥剩一条暗紫色的内裤，那是他坚持自己是小攻而买下的性感内裤。
    路泉凑近去看，祈洛希额头的瘀血已经包扎妥当，脸庞恢復了血色。
    「他还好吗？」
    「放心，小希在睡觉而已！等他醒了，我再帮他做全身检查！」
    「嗯。」路泉感到喉咙有些乾燥，转目寻思，又问，「他昏倒的原因是？」
    「这小子太久没作身体检查了！他这几个月的状况不太稳定，再加上撞到头，全身就像失灵啦。是小问题！」
    「嗯。」
    然后是一如预期的，充塞着整个房间的静默。
    路泉在内心自嘲，眼前人果然是爸爸啊，聊两句就完，永远没有共同话题，总会產生探访远亲的应酬感。夹杂在脑海里的成堆问题倏地融化了，问与不问，都影响不了现况。
    戴着墨镜的医生脸朝路泉，数次口罩轻动，却没说出半句话。
    打破僵局的，是伤患甦醒的那一下呢喃。
    「希洛！」
    「小希！」
    整齐的叫声同时出自两人之口，他们一左一右守在床边，终于看到祈洛希晃动着眼睫悠悠醒来，如同刚出生的婴孩般左右张望，然后向路泉说：「早安……」
    「傻瓜！现在是午安！」医生擦擦鼻子，臭骂道。
    祈洛希眨眨眼：「……你是谁？」
    「我啦！你的主治医生！」
    「……路医生？」
    「对！」
    「我不信。为什么你在这儿？还打扮成这个样子？」
    还不知道自己被送到医院，祈洛希伸出五指，爽快地把医生的眼镜摘去，果然见到一双熟识的眼睛。
    「咕咕嚕嚕……！」医生立即扑身把墨镜抢回去，但为时已晚。
    路泉已经清楚目睹医生的眉与眼了。
    他轻轻叹气，这个时候不可能别过脸继续假装不相识：「爸……」
    「我……我不是……」
    「……你认祈洛希是你儿子，不认我是你儿子？」
    「当然不是！你是我最重要的乖儿子！比小希更加珍贵！小泉──！」
    大开嗓门轰炸出宠爱宣言的同时，医生终于剥掉手术帽、脱掉墨镜、扯开口罩──眼前这个外貌年轻俊美得让人嘖嘖称奇的大叔医生，不是路泽守还有谁？
    祈洛希被这突如其来的咆吼吓了一跳，匆匆爬起床，努力理解现在的状况。
    路泉顿了片刻，这才缓缓重复祈洛希的提问：「为什么要打扮成这样？」
    路医生半曲着膝盖，碎碎低语：「我不敢让你知道……我、我、我……我就是创造小希的人……！」
    路泉一怔，他倒没有想过爸爸的苦况。
    「为什么？」
    「你……能够接受？许多年前……我创造了小希……你心爱的男友……」
    「他还不是我的男友」，路泉差点儿把这句话拋了出口。侧头想想，代入父亲的角色，他似乎隐约明白父亲究竟在怕什么，为何要隐暪。
    路泉担心自己和祈洛希的关係被拆穿。
    路泽守也担心自己跟祈洛希的牵连被戳破。两者是相近的心情。
    「小泉……我们去房间谈谈吧！跟我走……小希你不用跟过来！躺回去！」
    路医生把刚刚伤癒的祈洛希压倒床上，然后领着亲儿子到隔壁房去了。
    屁股还未坐好，路医生便懺悔似地滔滔不绝地坦白一切，包括他以前待过的unique研究所，那儿所进行的连串ai实验；自己怀抱着让爱妻復活的心，才毅然帮祈家精心打造出祈洛希ai。
    「祈爸爸想要儿子復活，我……我也想留美復活。只要把祈家儿子復活成功，留美也能死而復生，是ai也行呀……」说到此处，父亲的话音越来越低。
    留美是路泽守的妻子，在诞下路泉后不久便逝去。路泽守身为医生却救不了深爱之人，消沉了一段时间，随后奋身投进unique研究所，鑽研与「创造生命」相关的种种技术，儿子就丢给褓姆、学校照顾。
    路泉欲语还休，但他还是安静地坐着，凝神倾听。
    在创造ai的调试过程中，路医生对祈洛希產生了儿子般的感情。后来把祈洛希送回祈家去了，他还是多次巧立明目，要祈洛希过去做检查，然后愉快地聊上半天……
    路泉听得入神，偶尔讲到一些趣事时又忍不住追问几句。路爸不厌其烦地讲了许多，跟祈洛希讲过的，他说了；没跟祈洛希提及的，他也洩露了。
    「那……我跟祈洛希同居的事……」
    「小希告诉过我了！」
    「……所以你早就知道？你不反对？」
    「骑骑！小希是个一流的好孩子，反对什么？」
    路泽守不顾自己已经40有馀，作出调皮少女的眨单眼。看起来，爸爸本人居然都鼓励他和祈洛希两人在一起……路泉尷尬地抓紧长裤，深呼吸，嘴唇忍不住浮现一丝安心。
    「谢谢。」
    「谢什么？」
    「告诉了我这么多啊。」
    路泉爽快地接受了父亲的坦诚。
    父子的交谈时间不太长，但无论是路泉还是路医生，都觉得这次的对话足够窝心。两人共步离开小房间时，肩膀的距离甚至比从前贴近了点儿。
    他们尚未是一对亲密的父子，不过，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两父子定能无所顾忌地畅谈大小事。
    不──岂止是两父子，还要再加个祈洛希呢。
    「那么，他就交给你了。」离开医院前，路泉指着在被迫枕在病床上无所事事逛网的祈洛希说。
    「放心！我会把他内外检查得一清二楚！今晚你一定会看到小希精神百倍的回去！」
    医生亮出白牙拍胸保证，待到宝贝儿子挥手离开后，门一关，他便像壁虎似的整个黏在墙上，涨红着脸，猛地敲打墙壁，鼻孔兴奋得不断喷出热气。
    路爸爸生平最大的梦想便是跟儿子打破多年来的隔膜，如今，他的梦想终于成真！
    祈洛希才刚搞懂自己是昏倒送院，哪晓得医生在笑什么？他问：「刚刚跟泉说了什么吗？」
    路大医生舔着嘴唇，朗声夸耀：「嘖！我刚刚向小泉坦白了一切！」
    「坦白？」
    祈洛希想了想，脑中果然闪过一件路泉并不知道，而路泽守应当坦白的事情。
    「……你是宙斯的事？你们终于坦白了吗？」
    医生的嬉皮笑脸瞬间冻结。
    宙斯，《xonline》这款同志恋爱游戏的老玩家之一，相貌奇丑无比，有啤酒肚，曾经攻过不少男生，掳拐ai男宠，臭名远播。
    接着，医生想起了一幕幕羞耻的片段，比如是：宙斯对犬耳男孩清遥着了迷，恨不得要清遥当他的小受老婆……
    路医生顿觉眼前漆黑一片。
    「……小小小小小希……！别！别告诉小泉泉泉……我是宙……宙……的事……」
    「呃？你刚才不是说坦白了？不是指《xonline》吗？」
    美男子整个人跪在病床前，眼角含泪，向祈洛希作出无比诚恳的哀求。
    路泽守距离梦想实现的一天还很遥远呢。
    看医生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