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城—达鲁非篇 - 有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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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一章有我在
    俊流被送回病房一直躺到了天亮。在军医确定他没有危险后,康成就杵着拐杖走了,临走时扔下一句,“你想躺多久就多久,觉得差不多了,就自己回宿舍去吧。你现在已经自由了。”
    俊流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是满满的自嘲。
    他从来没有这么深地感觉到孤独,深入骨髓的孤独,仿佛一段漂浮在汪洋大海中央的孤木。他觉得自己被抛弃了,将要孓然一身,无所凭依地继续活在这世界上,身边没有真正能陪伴他一起走下去的人。他突然不明白自己是在图什么,为什么要往下走,又该走向何处。
    其实,或许早就没人在意他在做什么了,他背离了自己的轨迹,失去了身份和责任,也失去了和所有人的羁绊,做什么都不重要了。贺泽独立的历史过去了,不久就会完全被人遗忘。祖国沦陷了又怎么样呢?政权千百年来都在更迭,国家版图不可能永远维持现状,人类如同其他所有挣扎求存的生物一样,不断适应新的身份,以不变应万变地活下去。时代的大潮不会眷顾任何人,不会给任何情感以怜悯。他只不过是历史长河里,一个渺小的沙粒,在大势所趋下徒劳地沉浮,耗尽了力气。可放眼古今,又有谁会在乎呢?又有谁会记得呢?
    他自以为是地保护他们,可也许,他们的生命根本不需要他的参与,就能按照命运既定的程序,有条不紊地运行下去。
    他自作主张想给与他好东西,却没有意识到,也许他能给与齐洛的,根本不比他原本拥有的东西更好。
    这世界根本没有对错好歹,只有各种机缘巧合之下的位置和轨迹,这是属于每个人的宿命。或许在那个宿命里,齐洛本来就应该在达鲁非成长为一个优秀的军人,执行与生俱来的使命,成为上官俊流的敌人,打败他的军队,攻克他的国家,从而实现自己的生命价值。
    凭什么他就一定认为对方需要自己的救赎,需要自己的爱呢?
    俊流对自己所做的一切产生了巨大的怀疑。他的心跌落进了迷惘的深渊,恨不得就这么消失,就跟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他蒙着头蜷缩在病床上,挨过了最难受的时候,最终还是慢慢坐起来,穿好护士给他准备的干净衣服,自己下了床出了医院,往宿舍区走。
    司令部早就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不断有工作人员快步掠过他的身旁,赶往自己的工作岗位。新的命令执行得如此之快,不少军人们迎面撞见他,都急忙站稳立正,毕恭毕敬地朝他敬个礼,嘴里笃定地叫着:“总参早!”
    俊流扶着墙壁,步履蹒跚,脸色苍白,整个像是大病初愈的样子,只能略微地向他们点头回礼,然后在他们关切的目送之下,狼狈地拖着步子往前走。
    跨进宿舍区的大门,耳边很快清静了下来,两旁的宿舍门紧闭着,这里的人都已经走光了。越是往里走,走廊里便越是安静,只听得见他一个人单调拖沓的脚步声。
    他想早点回寝室休息,这几步就走得急了点,立刻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于是在下一个转角处停了下来,没想到这一停,心口就又开始疼了。
    他心口疼得一阵赶着一阵,也不知道是伤口在疼,还是自己的心里在疼,总之就是混在一起,疼得难舍难分,他也分不清楚究竟是自己的情绪低落,让这疼痛变得无法忍受,还是因为这疼痛难以忍受,才让自己全身脱力,心境悲惨到了极点。
    俊流背靠着墙壁,觉得大脑仿佛供血不足,脚下站不太稳了,便顺着墙滑下去,蹲在角落里想休息一会,他交叉着胳膊放在膝盖上,又把脸埋进了胳膊里,静静地喘气。
    不知过了多久,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俊流把身体往里缩了一点,希望躲过对方的注意。但那脚步却快速靠了过来,停在了自己身边。
    “你在这儿干嘛呢?”彦凉的声音自上方冷淡地响起,同时,他的一只大手便落在了俊流的头上。
    俊流猛地抬起了头,眼睛里正在打转的一滴热泪,就这么毫无防备地滑了下来,倏地掠过脸颊,挂在了下巴上。
    他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又把头埋下去,用袖子蹭掉了脸上的泪渍,哑着声音问,“你怎么还在?”
    彦凉被那突如其来的眼泪震住了片刻,目光反复打量着他,“你一直没回来,担心你,不敢走。”
    “我现在回来了,你走吧。”俊流气若游丝地说,继续把脸深深埋进了胳膊里,仿佛打定主意要在这里落地生根了。
    彦凉便不再废话,弯下腰去拆开他交迭在一起的胳膊,两手各抓一只,用力将俊流从地上提了起来,搂进怀里的同时,他腾出一只手往对方腿弯里一捞,便把人打横抱了起来。
    俊流没有看他,他此刻像是非常害怕见人一样,侧着脸埋进他胸前,缩成了一团,自我防卫起来。彦凉顺利地把他抱进了宿舍里,平稳地搁在床上,让他背靠着枕头半坐半躺,又帮他脱了鞋子,拉过薄被盖了起来。
    他从来没有见过俊流这么脆弱的样子,所以不由得轻手轻脚,生怕把人碰碎了。
    放安稳之后他坐在了床边,不慌不忙地开始问话。
    “我还以为他们把你怎么了呢,”彦凉解开俊流上衣扣子,小心翻开他左胸口的纱布,看到了里面那道三寸来长的红肿刀口,还有蜈蚣般细密的黑色缝线,他不以为然地说,“不就是给你植了个芯片吗,就把你吓成这幅衰样,没出息的孬种!”
    俊流原本还失魂落魄地发着愣,闻言便转过眼珠看向他,虽然是挨骂,可他心里的一潭死水得了些扰动,便好受了很多,不禁顶了一句嘴,“挨刀子的又不是你。”
    彦凉突然抓起俊流的一只手,紧紧贴在了自己的左胸上,嘴角弯起了一抹桀骜的弧线,“我这里也有一个啊。”
    他笑了起来,像在说什么值得庆祝的事情似的喜不自禁,双眼都熠熠发光,“我跟你一样的。”
    俊流愣愣地望着他,不知道这家伙在高兴什么劲儿,但他的手就这么被他牢牢按着,压在对方胸口上,透过单薄的军装衬衣,掌心能够感受得到肌肉的弹性和皮肤的热度,里面的心脏跳得扑通扑通的响,是非常有力的搏动。
    “你什么时候……?”俊流忍不住问。
    “投降悖都的时候被植进去的,已经很久了,跟心脏长在了一起,就取不出来了。”彦凉轻描淡写地说着,把他的手放了下来,可还牵着没松开,另一只手则摸索进了上衣口袋,掏出了一支烟塞进嘴里——他只要一静下来就要犯瘾,嘴里总缺了味道。
    “这种定位芯片也不是没法子对付的。”他点燃烟深吸了一口,皱了皱眉头继续说,“用一定伏特的电击可以让它彻底失灵,不过这玩意现在植在你心脏上,多半是靠你的心跳提供动力。用电击的话你的心脏会停止的,一不小心人就挂了,太危险。”
    “所以还是得挖出来才行,而且得找专业的外科医生,普通人干不了这个活。趁还没有长在一起,我尽快想个办法吧。”
    俊流没有把手抽回来,任对方拽着,这样至少能感觉到一点着落。他什么都没回应,但听了彦凉几句头头是道的话,内心多少透了点亮光,不那么憋闷得难受了,甚至也开始觉得,事情没有他想得那么严重。
    彦凉发现他的面色舒展了些,眉目之间也有了些活气,便又拉了拉他的手,让他打起精神听自己说话。
    “你现在好好回想一下,做手术的时候有没有看到这个芯片?是什么颜色,什么形状?有什么特征?还有,你还记得给你做手术的那个军医是谁吗,长什么样子?”
    俊流望着天花板,努力追朔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印象。不用对方多解释,他也知道准确提供这些信息至关重要。他想到什么了就说什么,认真调动起全副精力,将破碎的记忆片段一一抓住来往外扔,断断续续地竟也形容了个八九不离十。
    “好了,知道这些就够了。”等他再也说不出什么新的信息后,彦凉站了起来,伸手摸了一把他的脸,像哄孩子似的称赞到,“看你吓得跟夹尾巴狗似的,还能记这么清楚,不错嘛。”
    “我昨天请的假,现在已经超时七八个小时了,再不回去交代不了,必须走了。”他留意了一下俊流望着他的双眸,依然是漆黑而深沉的,浓郁得看不出什么内容,但至少,对方不再急着移开目光,懂得拿正眼瞧他了。
    彦凉夹着烟卷走到门口,手刚刚放在门把手上,却又停下脚步,轻声唤了他的名字:“俊流。”
    “你听着。”他顿了顿,不好意思转过身去,就微微埋着头,盯着自己的手里燃烧的烟头说,“我比你更早失去家庭,更早入伍,更早叛变,也比你更早受到监控,身体里被装上这鬼东西,背负一辈子都摆脱不掉的屈辱。”
    “我想你知道,你再怎么惨,都有我垫底,我知道你的感受。在我面前,你不用自卑也不用掩饰什么,只有我不会看低你。每个人都希望你是以前那个光鲜的样子,但是我喜欢现在的你。”
    说完,他便扭开门把,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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