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城—达鲁非篇 - 监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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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章监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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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起很多终身监禁的罪犯们,麻古在墨纪拉呆的时间也就只能算个零头,然而在这六年多的时间里,他从来不知道监狱的会客室长什么样子,因为不可能会有亲人或者朋友的探访。认识的犯人们从那里回来时,偶尔会带回食物和有限的生活用品,这大概是他活到现在唯一有点羡慕的事情──那些日常物资在监狱里实在太有用处了。
    因此当有一天他莫名其妙地走向那个陌生的走廊,进入这个监狱最为陌生的一个房间的时候,麻古忍不住想去确定,押送他的狱警没有因为昨晚的宿醉而带错了路。
    相比于墨纪拉的规模,会客室的面积显得局促了点,墙面有石灰脱落的斑痕,地板也旧得掉色,显得有几分萧条,只有将房间一分为二的透明钢化玻璃还像新的般,完美反射着一排排日光灯的亮度。由于玻璃墙另一端只坐了一个人,麻古一眼便看到了他。
    这个年轻的男子穿着合身的制服,是漂亮的深灰色,他端正地坐在铁椅子上,透出外层居民特有的清洁和不近人情的冷感,就像一个尽责的神职人员,带着该死的纯真和根本不被理解的信仰,来与臭水沟里打滚的罪人布道。
    麻古在年轻男子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得以透过玻璃更近距离看到对方微微抬起的脸时,这种刻板的印象又稍微有所改观。他虽然处处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但是细心观察陌生人的外表,已经是生存本能。
    “你就是大鬼?幸会。”男子并没有笑,但平和稳重的神态却不像是假装的。一个身处监察长位置的外层区官员,根本不需要和一个罪犯拐弯抹角。
    麻古瞟了一眼他胸前带安全局标志的崭新徽章,耐着性子问,“说吧,是什么案子?”
    “我记得我能交代的都已经绞尽脑汁倒出来了,但我也不清楚自己究竟牵涉到多少案子,也许过了这么多年,你们突然又发现哪个被害人脑门儿上刻了我的外号,谁知道呢?”
    一边听着他带有鲜明讽刺意味的说辞,齐洛暗示自己放松些,其实只需要见面时一瞬间的印象就可以得知,彼此是否是值得花时间交流的人。“没想到恶名昭彰的抢劫团伙“血布谷”的头目,是这么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如果不是你那标志性的刺青,我还真有点不敢确定……”
    “你说抢劫,我倒是想纠正一下,”麻古将身子向前倾,以便声音能够更好地穿透他面前的一排小通话孔。监狱生活无聊得要用数虱子来杀时间,而且身边那些看腻了的嘴脸永远不会如他所愿地滚蛋,所以他一点不介意在这里陪陌生人聊天,何况对方还长得满顺眼。
    “就凭中心区现在这个鬼样,有点身家的人就算不能逃去外层区,起码也溜到夹层区去了,究竟有什么可抢?我们只是找黑市分了一杯羹,再卖还给他们而已。”
    “但是你们杀人,而且手段恶劣。”齐洛不慌不忙地补充到。
    “几个,是有那么几个。他们乱卖女人,连没进入生理期小女孩也要搞,就算杀掉也活该。”麻古说到这里不屑地笑了一下,不觉多打量了对方几眼,他认为自己不是同性恋,但是齐洛那张干净的脸就像蕴含着光明的温度,在这个低迷压抑的房间里有种天然的吸引力。
    “你们不也是每天做这种事情么?沾上血污的制服,洗干净熨一遍,就以为没味道了?”他用食指关节敲了敲玻璃,轻声调侃。
    “因为不是每个犯人都像你一样懂得乖乖合作啊。”
    对方看似无意的回答却颇值得回味,麻古的表情微妙地定在了脸上,他发觉这个陌生的监察官一定是对他有过充分的了解后,才会出现在这里的。监察官只要愿意,就能自由翻阅所负责区域内任何一个犯人的卷宗,因此就算时隔六七年,揭开他的旧伤疤仍是随时随兴之举。这些家伙令人恶心的程度真是有增无减──麻古不动声色地窝着火。
    看到他的神情微变,齐洛装作没有发觉,换了口气进入正题,“我这里还真有个案子和你有关。”说完他便从桌上的文件袋里取出了一张八寸照片,紧贴玻璃展示在他的眼前。
    如果说刚刚的反应只是在安静的水面投进一粒石子,那么现在,更大的波澜已经显而易见了,尽管这刹那,麻古脸上没有了丝毫表情,但齐洛能够轻松触摸到他情绪的动向。人们的内心都是被他们各自的过去捏塑成形的。
    “哈!你们抓到了蒙卡?”他突然大笑了一声,抄起手来,以一双几乎放光的眼睛看着齐洛,仿佛终于把对方的来访当做了要紧事,面部的肌肉隐隐拉紧了起来。
    “要抓到他并让他乖乖合作,可让我们的制服沾上了不少血污,”齐洛抬起眼帘意味深长地问,“你等这一天,等了多久?六年?”
    “确切地说,到今天是六年四个月零三天。”麻古有点焦躁地抖着腿,“他在哪儿?死了吗?”
    “打死嫌疑人是低级错误,”齐洛放下照片,交握起双手,“我们三个月前在作案现场附近逮捕的他,安全局想通过他钓出丘堡黑市里的大鱼,所以说服他做污点证人,现在关在总部的羁押所里,要等到最后审判定罪的时候,恐怕还有相当长一段时间。”
    “我想想,你该不会需要我出庭指认他吧?”
    “蒙卡算得上近年来中心区最出名的罪犯之一,他原是个慕残癖,后来发展成极端的分尸嗜好者,肢解过的人恐怕连他自己也数不清楚。对你来说刻骨铭心的那一个,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时兴起而随手拆解掉的玩偶,还把零件东扔一个西埋一个,弄得满街都是。当年你为此和丘堡黑市树敌,豁出一切却满盘皆输,现在沦为囚徒的你还能怎么样?”
    “我要他死。”对方的声音未免过于聒噪,麻古冷冷地直视面前的监察官,斩钉截铁地说。
    “他当了污点证人,看样子很可能无法判处死刑……”
    “少废话,你要我做什么?”他的眼神刺入了更深一层,直接挑中了对方的意图。
    齐洛心里有了底,深吸了口气说,“几天以后,会有一个新犯人进到这个监狱里来,他以前是我的朋友,对我有恩,我不希望他在墨纪拉受太多苦,所以需要一个了解这里情况,又比较靠得住的人帮助他。”
    “这个监狱里有几千个罪犯,绝大多数不在我管的范围内,我怎么能保证罩得住他?”
    “这个不用担心,他会被安置在你的手够得到的地方。”齐洛顿了一下,随后耐心地说下去。不知道是否脑海中浮现了那个青年的模样,语调不自觉变得柔和起来,“他很好辨认,有着纯黑的头发和眼睛,个子比我还高一点,面部轮廓也和本地人不同,只要一出现你的目光就不会错过。”
    “如果你能做这差事,那么不管蒙卡的判决结果如何,我一定会将他送进这个监狱里来,到时你知道该怎么处置。”
    一个简单明了的交易,表述清楚,似乎不需要太多的思考。麻古沉默了片刻,抬了抬下巴问,“你凭什么觉得我值得相信?我又凭什么相信你?在中心区,见风使舵的人比下水道的老鼠还常见。”
    齐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颈侧的布谷鸟刺青,同时手指触到自己脖子的位置,轻轻抚摸过那一道凸起的伤痕,在这下面,血液的温度比其余任何位置都更热烈。
    “就凭我们都为一个人奋不顾身过。”
    两个人对峙般不语,余下的时间谁都没有再说一句话,会客时限很快到了,站在远处门边的狱警走了过来,为麻古的双腕带上手铐。
    “看来我得好好感谢把你送进这里来的那个监察官。”齐洛拿起手边的黑色文件袋,带着满意的神情站起身,“老实说,我花了几个通宵翻阅这里犯人的卷宗,就在失望透顶的时候发现了你。”
    “我还没有答应你任何事情。”
    “我的意思是,有你这样头脑清晰的人做协管员,墨纪拉的秩序一定会有保障。”他说完便向狱警点头致意,并站在原地目送着麻古被带出房间尽头的铁门。
    2
    这之后,虽然麻古不想特地为这件事情上心,但他总是在碰到集体活动时,有意无意地在犯人中搜寻齐洛所描述的那个男子的踪影,但由于俊流最初的大部分时间都呆在牢房休养,始终也未能碰面。终于在某天的午饭时间,俊流在餐厅所引发的那次小小骚动,让麻古一眼便认出了目标。
    那个监察长说得对,只要他一出现,没有谁会漏看。这个男子确实有着罕见的黑发黑眼没错,但那不应该成为描述的重点,因为比起他的俊美和脱俗气质,这种身体特征就显得微不足道了。虽然不知道什么样的经历让他已经接近枯萎,就像一朵正当怒放的花苞忽然被摘下风干,但仍然能辨认曾经的颜色和姿态,是完全不同于这片贫瘠莽乱地带上的任何杂草的──他是另一个国度精心培育出的高级品种。
    保护他的成本会很高。麻古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这样的感想。
    “我知道那秃驴会找你麻烦,才非要让你和我一起玩球,没想到他们连我也不顾忌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厕所,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般,麻古在路过站岗的狱警时,不忘向他打报告归队,走出几步后才压低声音对俊流说,“很多时候,他们就算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也只会睁只眼闭只眼。警卫就是监狱里的盆栽,千万别以为他们能保证你的安全,当然,如果你懂得怎么和他们建立“友谊”,又另当别论。”
    说完之后,他便又回到了之前那个话题,“……你上次真让那家伙很没面子,只是个刚进来的新人就这么嚣张,没想过后果吗?”
    “他故意在公共场合挑衅,若为了避免眼下的冲突而示弱,所有的犯人都会不断找我麻烦,那种后果又会好到哪里去吗?”俊流的眼睛不偏不斜地注视前方,“在我看来,原本就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
    走到方才扔躲避球的位置,另外两个人因为等的无聊,已经和其他犯人先开了一局。俊流便一声不响地在场边坐下,之前所遭受的暴力遗留的痛楚还在身体上盘踞,他的精神已经习惯省略了与痛苦搏斗的过程,需要恢复的仅仅只有麻烦的肉体。
    “你害我浪费了那么多娱乐时间,”麻古捡起脚边闲置的一个橡胶球,随意抛了几下说,“所以算你输了。”
    “嗯,我还真有一个秘密可以说。”俊流平稳地呼吸,他想到当时为他来此求助的齐洛,那副严厉的态度下依旧是颗温柔得无微不至的心,“……拜访过你的那位监察长,他是我爱的人。”
    麻古看着他,等了半天也不见他继续说下去,随即把手里的球往身后的墙上一扔,“这他妈的算什么秘密?”
    “呵,”俊流罕见地笑了笑,他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出现过想简简单单笑一个的感觉了,“这就是我──上官俊流最大的秘密啊。”
    这时,运动场上传来狱警的吆喝声,下午的户外活动时间结束了,所有的犯人都开始将手中一些简单的运动用品放回指定的地点,并像被驱赶着的野兽般,小跑着迅速集合成一列列队伍。
    毫无疑问的,齐洛尽心尽力安排好的接应起了作用,即使交易对方是没有信用可言的中心区罪犯,他也有把握建立彼此的合作关系,毕竟面对一个囚徒,作为监察官的一方有绝对的优势控制局面。可是,只有一点非常失误的是,麻古最为恨之入骨的不是残杀了爱人的凶手,而恰恰是这些道貌岸然的监察官们。齐洛的来访,又提醒他想起了这些腐败的走狗们曾经干下的事。
    你真是太倒霉了,竟然主动把自己在乎的人交到我的手上。
    麻古边走动边维持秩序,并像平时一样站在队伍前方等待清点人数,然而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发酵起来,急速膨胀到占据整个意识。他望着就站在自己面前的俊流──他和他本素不相识,却一脸坦率安定,恐惧的密云虽可短暂占据他内心的高地,却转眼就被蒸发掉。为此不难发现,这个人为什么会和墨纪拉其余的囚犯格格不入,是因为俊流始终被什么力量支撑着,从不曾真正崩溃和绝望。
    麻古的神经渐渐随着脑海中不断重播的旧恨而抽紧了,目光也越来越冻结。
    我发誓,如果有机会,也会让你们这些人渣尝尝失去最宝贵东西的痛苦。
    墨纪拉是多么幸运的地方,这六年原本已经形同废人的他,就像得到了复仇女神的眷顾,她把长埋心底的黑暗深厚的死灰复燃,除此之外,麻古这六年活得没有任何知觉,他等待的是最痛快的宣泄,而不是任何形式的救赎。
    因为在六年前的某一天,他觉得自己已经疯了,那是身为人的动物一种悄无声息的毁灭,和肉体无关。如今除了将背负得忍无可忍的仇恨转嫁给另一个倒霉鬼,他根本不想管对方的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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